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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牵挂
南巷清风
论坛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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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7 16:4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牵挂

牵挂
      
   
    不早了吧春香?二姐夫放下蓝边碗,用手掌抹了抹油腻的嘴巴,对前来收捡碗筷的四姨妹说。接着,他又用两个饱嗝,告诉春香和她的男人福生,二姐夫对这碗面是比较满意的,不但油水足,还有三个荷包蛋,难得把姐夫视为上宾,那么事情呢,也会办得满意,你们放心好了。福生赶紧递上一支烟,点着火,在缭绕的烟雾里,他拿眼望一望天井口,这时一缕初夏的日头正探头探脑,黑黝黝的风火屋里渐渐明亮起来。
    这么说,时候快到了?春香的心骤然一紧。她下意识走出灶屋门,站在坡上四下望去,今朝的确是适宜远行的好天气,屋场静悄悄的,日头已挂半山腰,不远处几缕炊烟懒懒地弥漫在杨树杪,附近柴垛边,一群小鸡在母亲羽翼的荫庇下,骄傲地打着滚儿……金谷咀又一个平常的日子,就这么缓缓地开始了。然而春香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几乎叫她猝不及防……她走进厢房,三女丝瓜还在酣睡,四脚拉撒地趴在枕头上,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显然毫无知觉。春香忍不住附下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两滴泪珠瞬间滚落到枕边,消失得无影无踪。厅堂里两个男人在说着什么,偶尔发出嘿嘿笑声。春香正好可以和女儿说几句话。这是个机会,要不,男人不高兴,会骂她自作多情,昨晚她搂着丝瓜,还没说两句呢,男人就听不惯。男人的脾气不好,尤其三女丝瓜出生后。通常春香不和他顶嘴,春香不是那种蛮横霸道的人,她几乎是温顺的,甚至有些怯懦,常常私心里觉得对不起男人,谁叫自己肚子不争气呢,生了一个又一个,都是不带把的。于是春香俯就三女耳边,轻轻地说,丝瓜,你知道吗,娘今朝要把你……送人了!别怪娘狠心,谁叫你命苦,不多长一点肉呢?……啊不,是娘命苦,你的命好着呢,你的新家是城里老板,钱多得发愁没处花,有洋房,有汽车,只生了一个儿子,希罕女儿。说你命好吧,要不是你二姨爹正好在他家搞装潢,你哪有这福分?命中注定啊……丝瓜努了努嘴。她听懂了吗?她才十个月。这时春香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近了,她慌忙转过身去收捡东西。福生走到房门口,不耐烦地嚎起来,磨蹭么鬼啊?姐夫还要去县城赶中班车呢。
    他经常这样,她习以为常了,然而现在,春香白了他一眼。她今年二十四了,她是在十九岁上嫁给当时已经二十六岁的福生的。他们并不像许多年轻人,在外打工谈恋爱,谈了一拨又一拨,后来选定其中一个,不用经双方父母同意,就迫不及待地住到一起,很快肚子大了,很快孩子生了,这才打个电话告诉乡下父母一声,等过年的时候回家再补办婚事。她和他原先并不认识,怎么会认识呢?福生娘死得早,姐姐出嫁那年,他正好初中毕业,想也没想就卷起铺盖回家帮父亲种田了,农闲时到附近砖瓦窑打短工,做一天算一天,挣几个血汗钱,和父亲一道守着两间老风火屋,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照说,福生也该像村里许多年轻人一样出去闯,可是呢,一没技术,二没文化,再是父亲一年老比一年,你叫福生怎么办?春香呢,小学没读完就回家放牛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家里姊妹多,父亲身体不好,田地不长金子,大哥娶嫂子要钱,女儿家终究要嫁人,那么再读书就显得不正常了。在她十八岁那年春上,媒人带了一个瘦瘦的、黑黑的男人进门,喝了两口茶,说上一阵话就走了。过后娘问她怎么样,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亲事就这样给定下来。她想想,自己其实一开始就同意了,为什么不同意呢?她找不出理由来,只知道从北京治疗白癜风花多少钱啊此以后要和那个瘦瘦的、黑黑的名叫福生的男人过一辈子。直到嫁过来后才感到,这个只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的屋里,日子有多么凄惶。春香生大女冬瓜时,娘家人来吃满月酒,按当地风俗,男方要送女方家每人一包过门礼,一般水平应该是一段毛料布,一双牛皮鞋,外加五斤果子。可是呢,公公和福生嘀咕了半天,能拿得出来的只是每人五斤筒子面。春香的哥嫂和姐姐们沉着脸一出门,就把礼包丢在了旁边的潲水缸里;娘气得当时就要拉春香回去,说这个家不把人当人看,打发叫花子啊?我有女嫁不出去啊?春香哭,娘也哭,婴儿跟着也哭成一团……春香认命,春香从没有过离开这个家的念头,甚至没有过多的奢望,生为女儿身,终究要嫁人,至于嫁给谁,日子是不是好过,那是不由你想的。如果说春香还有什么祈盼的话,那就是一盼男人多赚钱,不用经常央人去借,好让她能挺起腰杆活人……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能盖栋新屋,这栋祖传的风火屋足有一百多年吧,阴暗潮湿不说,白蚁多得连鸡都不爱,其他几家早就搬走了,春香盼着能像他们家小媳妇一样,坐在明亮宽敞的新屋里,一边看大彩电,一边陪丈夫孩子聊天;再是盼自己肚子争气,能生一个儿子,观音拜了,卦也打了,第三胎怎么还是生女呢……不知为什么,春香忽然眼泪瀚瀚的,跟着又暗暗抹去。
    任凭福生一声声不耐烦的催促,春香今朝定要作一回主。她不紧不慢地,从厅堂走到灶屋,由耳房转到厢房,尿布、肚兜、鞋袜、夹袄、裤子、棉衣等数了一遍又一遍。咦?还忘了一样事情,转来转去,怎么也想不起来。……二女南瓜懵懵懂懂地,在厅堂守着姨爹剥糖吃;大女冬瓜尾巴似的跟着娘,一会儿提醒娘恐怕忘了帽子吧?一会儿又嚷着也要跟姨爹去,姨爹说了城里天天有肉有鱼吃,还有好多好多花衣裳穿,为什么带妹去不带我去?春香心烦意乱,啪的一巴掌打得冬瓜嗷嗷直哭。
    二姐夫说,别忙乎了,人家哪稀罕这些东西,带去也是扔到垃圾桶里,路上不冷着丝瓜就行,你都留着吧。什么话啊,春香不言语,觉得胸口堵的慌,跟着鼻子一阵发酸,女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熟悉娘的气息,哪怕叫花子,那也是娘啊,一时离开了,能习惯吗?半夜里哭娘怎么办?闻着这些旧物件,就闻到娘的味道,就不哭闹了,就乖乖的,人家就喜欢……春香思想着,眼前出现三女闪着泪花的笑容,用手一摸,一个粉嫩的小脸蛋,真真切切。是丝瓜醒了,像往常一样不哭不闹,甜甜地看着春香。
    穿好衣服,春香抱她到厅堂见过二姐夫。二姐夫像当年做牛贩子时相牛一样,左摸摸,右捏捏,退回几步,站定,用右手摩挲着几根稀疏的胡髭说,呵,秧子不错,瘦小些,看得出营养不足,人家会理解的,乡下的孩子嘛,贱,好养。不过你们放心,一到城里不用多久,保证发馒头似的长得白白胖胖,人家那钱多得……啧啧! 这话正中春香的心意,那时她说服自己把丝瓜送人,千万条理由只这一条起了决定作用。……春香坐在厅堂天井口的磨凳上,毫无顾忌地撩开衣襟,将雪白的奶子塞进丝瓜的嘴里,奶水不多,寡淡寡淡的,丝瓜照样手忙脚乱吮得欢。姐夫说对了,乡下穷人家的孩子,贱,好养。当初生她不也像拉稀一样自然?那边觉得身子有些酸痛,央隔壁的五婶去砖瓦窑喊福生来,这边她一躺到床上,胎儿就出来了,一看又是不带把的,就叹一声,剪了脐带,将床单一包,放在枕边,顾自睡去。可是再贱,不满周岁,尚未断奶就离娘怀,能放心吗?
    说起来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个月村长在屋场上传达乡里的精神说,今年的计划生育大检查马上开始,还是老样,一胎生男就戴环,两胎是女也一样,三胎纯女户,不管三七二十一,结扎没商量!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拆了你的屋还要搬你仓里的谷!村长说完话就拿眼盯住福生,意思很清楚,全金谷咀就他一户老大难:连生三胎都不戴把儿,而在乡下,没养一个儿子哪行?更何况福生祖上是四代单传。晚上,村长悄悄去了福生家商量,除了把老三送人,看来没别的办法,村长是本家叔公,这才帮你咯。村长走后,福生就和春香说事,春香死活不肯,骂他心恶。福生发火了,说母鸡尽下寡蛋,怨谁?你想叫我家断香火不是!春香抱着三女一夜没合眼。半月后二姐夫从城里打电话来,说觅到一户好人家,好的不得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福生高兴得很,想只要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不偷不抢,没做造孽事,不信老天爷会绝我的后。事已至此,春香知道容不得她犹豫了,她能做的只是无尽的念想,那户人家真会像二姐夫说的那样喜欢女儿吗?人家那北京中科医院在哪里么有钱,怎不再生一个?听说如今做老板的都爱养“二奶”,独独这个老板怎爱养孩子呢?……猛地,春香想起差点忘了的事   这是必须的,听老辈说,过去穷人家养不活孩子,打听到某家儿女不多,日子宽裕,就半夜偷偷把孩子装在竹篮里,挂到那家大门吊环上,孩子怀里必须搁一块白布,上面记着生辰八字,这样孩子今后也顺顺利利,明白活人。女儿这一走,从此生离死别,生辰八字就是亲生父母留给她的永久记念。二姐夫说了,自己做这样的好事不比做媒,得保守秘密,以后你不可以寻亲,我也不会告诉你,虽说生的不如养的亲,毕竟母女连心,人家要防万一,这也是规矩,破不得的。 其实呢,二姐夫不说,春香也明白,春香没文化,可明白事理。河对面桃田庄的罗莲花,不是送了一个女儿给县城一户人家么,莲花也是,偏偏记住了地址,只要上县城,就找过去偷偷站在远处望。几年后女儿念中学了,活像莲花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了,就上前认女儿,结果呢,女儿不肯认娘,还哭骂她丧尽天良。最后弄得女儿得了精神病,闹得两家痛苦不堪。这又何必呢?为人父母做牛做马,不就是为的儿女好么?……一阵翻箱倒柜后,春香找出一段存放多时的白府绸布。福生舍不得,说这可是留到端午节给全家人做衬衫的。春香说,就当提前给丝瓜做了,便眼泪汪汪的。福生不言语。春香拿起剪刀裁下一大块,给二姐夫用毛笔写上了丝瓜的生辰八字。接着,春香缓缓地,一针一线把它缝在了女儿的贴身棉毛衫上。十个月的丝瓜不哭不闹,圆圆的眼睛骨碌碌转,看得出,好养。
    这时候,初夏的日头融融地罩住半个天井。时候真的不早了,从金谷咀到县城要走一个多钟头山路,说好了的,福生送到县城车站,他早已将包裹背上身,在门口等着。二姐夫从屋里走出,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福生进屋,从荷包里掏了半天,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交与春香说,去,你去山那边的商店,买包奶粉,怕丝瓜路上饿,快去快回。
    一下子,春香感动得有些心跳,将女儿抱到男人怀里,答应着连忙出了门。眼前的情形差不多叫她不敢相信,平时男人小气得甚至不通人情,哪怕她几次坐月子,或者奶水不足,或者孩子生病,他都没舍得买一包奶粉。在她的记忆里,奶粉,那可是十分奢侈、只供城里人享用的东西……原来错怪了他,原来他心里能存事呢。是的,有钱谁不会吃好东西啊,穷人家就不是人?……日头高高照着,山野里静静的,似乎听得见山路两旁稻北京治疗白癜风有哪些方法田里禾苗吸水的声音,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沙沙地喧闹成一片。春香觉得那是女儿发出的声音:从县城到市里,汽车要走三个多钟头,女儿饿了,二姐夫就泡了一杯牛奶,女儿从没尝过这东西,觉得比娘的奶水好吃的多,一下子就饱了,高兴得咯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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